精品学术｜郭馨怡：美国大选的“两个总统”之争2025年5月29日

　　文章节选自郭馨怡：《“制度例外论”视阈下美国民主的内在张力与党争困境》，载《国外理论动态》，2024年第6期，第137-146页。

　　“制度例外”是美国例外论的重要内容。曾有观点认为，美国“独特”的政治制度既有政权合法性来自选举投票的“民主”，又有分权制衡、防止多数侵害少数权利的“自由”，是民主政治的所谓“理想范本”。然而，近年美国总统选举中数次出现少数票总统，选举民主“多数人统治”理论与“少数票胜利”现实之间的张力不断扩大，两党斗争加剧，濒临宪制危机边缘。美国选举争议和乱象频发的背后，是其选举制度内在缺陷带来的“两个总统”之争。这一讨论有助于理解当前美国民主危机的深层制度成因及未来可能走向。

　　近代以来，西方国家将“民主”这一价值概念转化为制度概念，提出民主政治就是民众按照既定程序定期参与的竞争性选举。现代民主的重点不再是古典民主倡导的“人民统治”，而是以民主政制提供给民众的有效选择为前提的“人民同意”；政党和候选人通过在选举中竞得多数选票取得“多数人同意”，获得上台执政的权力。因此选举民主首先是一种基于多数原则的冲突处理方法，不同政治力量服从简单体现为选票数量的投票结果，避免政权更替争议可能带来的混乱和暴力。

　　然而美国却是一个例外。在选举人团制下，任何一届总统选举均可能同时产生两个总统：一个是符合多数原则、获得最多选民票的“票选总统”，另一个是依据宪法规定、得到过半数选举人团票的“制度总统”。前者的合法性来源于参与选举投票的多数选民，后者则来自美国宪法和选举制度规定的多数选举人。历史上绝大多数时候，总统选举的获胜者都能同时获得多数选举人团票和多数选民票，即“票选总统”和“制度总统”其实是同一个人。但少数时候也会产生既未获得过半、也未获得第一多选民票、却得到过半选举人团票的候选人，即常说的少数票总统，又称错误赢家或选举人团失效。近年美国总统选举激烈程度大幅提高，“两个总统”发生正面冲突的概率亦随之大增。可能的情境主要有两种：

　　一是由选举获胜者确实不唯一引发的合法性危机。在产生了少数票总统、选民票与选举人团票获胜者不一致的选举中，少数票总统（即“制度总统”）和“票选总统”其实是两个人，且二者均可主张自己拥有民主授权的合法性。2000年，小布什在比戈尔多５张选举人团票（271：266）、少约54万选民票（得票差-0.5％）的情况下入主白宫，时隔一百多年创造了“竞选策略的奇迹”。2016年，特朗普再度以少数派之姿当选，创下比希拉里多77张选举人团票（304：227）、少287万普选票（得票差-2.1％）的新纪录。由于少数票总统违背多数人统治和政治平等等核心民主原则，政权合法性存在一定瑕疵，近四成美国人表示其对美国民主造成了永久性伤害。

　　二是由选举获胜者可能不唯一带来的确定性危机。当选民票和选举人团票获胜者一致，即当届选举只产生了唯一的胜者，“票选总统”和“制度总统”实为同一个人。但由于选举人团制客观上允许“少数人民主”，如若胜者获胜优势过小，落败者及其所属政党也可能拒绝承认败选，并寄望于通过诉讼审查和重新计票等手段推翻选举结果。2020年总统大选后，特朗普坚决否认选举结果，声称多个摇摆州存在选举舞弊，数度向最高法院提起诉讼。当前反选举舞弊和捍卫民主已成为拖延选举进程、进行政治煽动、篡改选举结果的常见手段，标志着一个危险新时代的开端。

　　在美国特殊的宪法框架下，早期“制度总统”曾长期占据明显优势。但随着大众民主和政党政治的发展，多数原则受认可度大幅提高，选票的市场逻辑加强，“票选总统”实力快速上升。由于“两个总统”分别指向两种截然不同的民主逻辑和获胜道路，这一点与近年美国快速发展的政治极化相叠加，导致两党恶斗持续升级，其民主政治不再“例外”，长期深陷政治动荡甚至民主衰退的漩涡。主要后果有三：

　　第一，两党党争加剧，从根本上破坏美国选举民主的核心制度规范。美国民主转向“肮脏”，两党不再满足于在既定制度程序范围内争夺选票，更时常通过改变制度规则攫取胜利，选举斗争从正式竞选阶段向选前的候选人资格审查和选后的政治清算等环节延伸。

　　第二，两党候选人时常通过争取高价值州（一般是人口稠密的大摇摆州）选民提高自身所得选票的转化效率，地方和少数群体利益裹挟全国政策。总统很难严格追求符合多数人利益的公共政策，而会优先考虑选举时最重要的少数关键州选民的需求，美国政治呈现出较强的周期性、地方性、党派性色彩。

　　第三，政治极化和民粹主义持续削弱总统制，美国发生宪制危机的几率大增。应该注意，截至目前为止，美国发生“两个总统”之争时的所有“票选总统”都主动承认败选，继而避免了与“制度总统”的正面交锋，最坏的情况还从未在现实政治中发生。如若未来出现仅获多数选民票、却未得到多数选举人团票的“票选总统”拒绝承认败选、并公开发动支持者向“制度总统”及其背后的美国宪法体制发起进攻的情况，则人民与宪法（制度）之间的直接冲突或导致国家政权归属彻底陷入混乱，美国民主才将迎来真正的“至暗时刻”。